第一章 倾城逆水间

作者: 锦言妙鱼 字数:6174

  我并不喜欢用一战成名来形容四年前的那一场对决,很多时候,那种众目睽睽的事并不见得有多难,反而带了些刻意炫耀的意味,不过是阑珊说一定要有这么一件事,我便去做了而已。

  杀掉那个即将成为皇后的女子,并没有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,至少没有在扬起手时出现犹疑,也没有在出手后涌起心慌,我甚至不能确定自己到底是临时起意还是心底里早有预谋。

  这是从来不曾发生过的状况,我想,我是失控了。

  听到有破空声音飞速接近,靠在廊边的我微微侧身,抬手接下,是一只红柄小镖,我瞄一眼那泛着绿光的镖刃,带点无奈地回头:“绵绵,这样做会死人的。”

  “会么?”一个风姿绰约的红衣女子走近,笑得慵懒无邪,“若是能杀了你,岂不是一夜成名?”

  我轻笑:“若是你杀人的时候少打几次我的旗号,早不知道成名多少次了。”

  顾绵绵,迎风阁烁金堂堂主,花信年华,进倾城五年,擅毒。

  烁金堂主掌商产,作为堂主,顾绵绵相当懂得运用自己的无限风情,一个美貌佳人,到哪里都是众星捧月一般。

  可惜这样一个美色与情意共存的尤物,并非人们眼中的那般好相处,商界讲究买卖不成仁义在,顾绵绵即便是再如鱼得水,但杀起人来终究是不甚方便,尽管她的身手在逆水堂恐怕都能排进前十,却不能随便大开杀戒招惹一堆仇家。于是遇到的那些让她恨极的对手,都是恰到好处地被我给杀了。

  见过我的人不多,能活着的更少,渐渐的开始有人猜测倾城内唯一的女堂主顾绵绵就是我,只是苦于没有证据,也没有胆子求证。

  “看你说的,”顾绵绵大言不惭,“我还不是为了帮你掩饰行踪,顺便帮你维持声名嘛!不然像你这样一年不露几次面,也不怕江湖上把你忘了。”

  “有劳了,”我挑眉轻哼,冲她晃着手里的镖,“这毒新配的?”

  “怀鸣要的。”她点头,眼睛里头带了些期待,“怎么样?”

  手指从接下镖就有点发麻,我早用了内力抵住,这会儿微微放一点毒过来试了试,点头道:“不错。”

  停一下,我又道:“符合你家怀鸣的气质,坦荡狠烈。”

  她把手里端的一碗水递到我面前,眨眼:“他会喜欢么?”

  我把那镖“叮”的一声丢在碗里,又将手指伸进去沾了沾,随口道:“拿去给他试啊,还怕会不小心杀了他么?”

  面对我的揶揄,她的声音闲适:“也就是你,中了我的毒还能随意谈笑,让我有时候怀疑自己到底有没有玩毒的能力。”

  “是么——”确认手上的毒解得差不多,我抬眼看她,“宫怀鸣是谁?迎风阁主,整日里抛头露面,一年到头能有几次用毒的机会?再说,他是唐桀的亲传弟子,什么毒自己配不出来?能让你配给他用,哪里还需要什么喜不喜欢。”

  顾绵绵爱慕宫怀鸣,这是在她没进倾城前就天下皆知的事。也许大多数人会觉得在倾城迎风掌管四堂之一地位已经十分荣耀,却少有人知道她曾是西域破月门的唯一传人,逆水堂曾经几次邀其加入,都被拒绝,她是断了自家门脉来追随宫怀鸣的。

  有时候,我真的打心底里羡慕顾绵绵,羡慕她可以勇敢地追逐所爱,可以大声地告诉世人,她爱宫怀鸣,用这种张扬的态度和手段让那些存了同样心思的江湖女子望而却步,尽管几年来宫怀鸣待她一直若有若无,但至少再没有珠围翠绕在身边,也算是一种回应吧。

  顾绵绵看了我一会儿:“我说,你在我这堂口耗了两天了,倒是躲人还是躲事?”

  我瞥她一眼:“躲清净不行么?”

  “也不是不行,”她盯着我笑道,“只是你再这么出神下去,我可真要一夜成名了。”

  我轻叹:“你真这么闲的话,不如去逆水那边看看,陆兆元提前回来了,你们阁主一定不会放过他。”

  “不早说!”她眼睛顿时一亮,“纹风细水对决,一年也见不着一次!”

  倾城是一座城,坐落在京城东南二十里的山林中。作为本朝第一大帮派,提起倾城,闻风丧胆的有;心存向往的更多。数万之众的弟子和遍布南北的分堂,让一般门派难以望其项背。在很多时候,这座城扮演着制定规则和惩治奸恶的角色。

  倾城旗下直属一阁一堂,其中迎风阁掌管着这个庞大帮派的日常运转,阁内四堂并六十四处分堂,倾城九成九的弟子都属其中。大多时候和场合,迎风阁都代表着倾城,迎风阁主宫怀鸣甚至可以代表城主唐桀说话。

  如果说倾城迎风代表了势众,那么倾城逆水就意味着危险。

  逆水堂,寥寥百人,司护卫、杀伐。

  迎风逆水,天上地下般的众寡悬殊。逆水堂以这样微小的规模,依然能毫不牵强地站到与迎风阁并驾齐驱的地位,靠的是满堂精英,各系高手,这些人大多时候低调神秘。此外,堂内还历代拥有一个重要的人,一个同样可以代表倾城的人。

  历代的这个人都是自幼在极为苛刻的条件下选出来培养,跟在城主身边却非一般弟子,不参与任何阁主堂主的争夺,也不会被指定继任城主,却是除城主外唯一能同时调用迎风逆水的人。他的所学比城主更甚,拥有倾城全部的绝学,而且这人必须天赋极高、少年成名。

  这是一个把倾城的影响发挥到极致的人,是整个倾城的图腾。

  上一代的这人叫阑珊,没人知道她的真名,只知道她后来成了城主唐桀的妻子。

  这一代的,叫落影,她十三岁时一战成名,代替阑珊。

  看着两人兀自缠斗,顾绵绵还是问了那个问题:“落影,他们两个到底谁强一些?”

  若说江湖中最能让迎风阁主宫怀鸣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的人,肯定是逆水堂主陆兆元。这两人同年上任,互相瞧着不顺眼,谁也不服谁,见面总要分出个高低。

  我盯着翻飞的两柄剑,看他们的路数变化,心里感叹着,轻描淡写地答:“高手过招输赢也就是一招半式,他们只是互相不服,并没有到拼命的份上,看不出来的。”

  “哦,”她忽然起了兴致一般,歪头看我,“那你呢,有把握胜他们么?”

  我知道她的心思,也不去看她,就只淡道:“如果与兆元过手,大概打平吧。”

  她有点失望:“你总是藏着暗夜不用,却来妄自菲薄。”

  “呐,”见我淡笑着不吭声,顾绵绵意犹未尽,“我给这新配的毒起名叫暗夜如何?”

  我愣一下,摇头:“暗夜不是这个感觉。”

  暗夜是我的剑,与迎风阁的纹风和逆水堂的细水整日被他们抓在手上不同,我很少拿出来用。阑珊说,这是我最后一道防线,不要轻易亮出来,所以我平时都是随便抓一把剑来与人过招。落影并不嗜杀,但是暗夜之下无活口。

  她凑近我:“那是什么感觉,你说说看,我照着配一剂送你。”

  “暗夜——”我垂下眼睛,在脑海里回想暗夜的模样,不知为何浮上来的却是杀容成潇的瞬间,这真是不可思议,我竟如临大敌般拿出暗夜来杀一个娇弱女子。

  “那是一种黯淡中见凌厉的光芒,盯着它看的时候觉得普通,错开眼睛时又觉得耀眼,每次的感觉都不同,有时是一种压抑过后的狠绝,有时则是逼到悬崖边的无奈——”

  停一下,抬眼看她,我道:“但无论如何,总是不会无功而返。”

  她挑眉:“就没有例外?”

  我笑笑,刚要说话,忽然瞧见院子门口进来个人。

  那是唐桀身边的小徒,略一张望,跑到我面前道:“影姐姐,黎原派了人过来,说有事叫你尽快进京一趟。”

  我愣一愣,心里发了沉,过会儿才点头:“我知道了。”

  顾绵绵在一边撇撇嘴:“还不是城主呢,谱就越来越大了。”

  黎原温和优雅,身上没有戾气,在我看来,样貌气质都比宫怀鸣强不少,可绵绵偏就瞧他不顺眼,每每见到他都是没好气。

  我垂下眼睛没说话,绵绵很快皱起了眉:“你倒是怎么了,又开始发呆。”

  我沉吟一下,歪头看她:“绵绵,如果有一天宫怀鸣娶妻了,你怎么办?”

  她没料到我会这么问,笑着挑眉:“啊?”

  我不吭声,等着她的回答。她见我是认真的,才收了笑容:“这几年这样跟着他是我自己乐意,他心里若是没我,今天我也不会出现在这。既然已经能在一起,有没有那纸名分,又有什么要紧。”

  “再者,”她似乎认真地想了一下,道,“论起身份样貌,我不算高攀,所以虽然不一定要嫁他,但也不能让他娶别人,自是要想办法拦着。”

  “怎么拦?”我看着她,玩笑般说,“以身相许么?”

  她的眼睛对上我的眼睛,仿佛在琢磨我到底想问什么,却终是没有想到,平静道:“这男人若是我的,以身相许就是水到渠成的事;若不是我的,献身也不会改变什么。”

  停一下,她又用带着嘲弄的声音说:“不过他若是有了新欢,我心里又放不下,干脆先杀了新欢,再去逼他就范。他若肯就罢了,不肯——就把他也一起杀了,在我这里,可没有成全这个说法。既然我得不到,也不能叫旁人占了便宜去。”

  “当然,这是下策,下下策,”见我讶异,她妖孽般地笑了,“谁叫我喜欢他呢。”

  我盯着她愣了一会儿,也慢慢地笑起来:“好,我知道了。”

  她没有再追问什么,我却在迈了一步之后转回身,淡道:“你可以叫我言言,知道这个名字的人比见过暗夜的人还要少。”

  京城内城,东富西贵,以皇宫的中轴干道为界,达官贵族聚集于西侧,偏北为各部官衙和官宅,偏南是大片私邸,城东边则是繁华街市和殷商富贾大宅交错,寻常百姓极少住在内城,大多是在外城混居。

  在一片青灰色泽的官宅中,间或点缀着几处暗红高墙,那出众的高度和与宫墙同等的颜色昭显着身份的尊贵,这些是宗亲王府。

  我此时身在这样一处红墙之内,园子很大,我轻车熟路地奔向一处水榭,一路都没看见人,心知要见的人一定已经到了。

  果然才迈回廊,就看到一个青衣身影迎面走来,看到我先一愣,随即绽开和煦一笑:“落影。”

  黎原,是唐桀的弟子中最得真传的一个,与我一样,他在倾城之内并不担任职务,几年来却实际上替唐桀掌管着大小事务,和我一明一暗,搭配得恰到好处。

  许多人认定他会被唐桀指定为下一任城主,尽管二人都不曾否认,但我知道不会。

  因为他不光是黎原,还是沈霖,睿王沈霖,这座红墙大宅的主人。

  景夏王朝,建朝已一百四十九年,自建元帝打下这片景氏江山至今,历经六代皇帝,疆土也逐代稳中有张,内有沃土辽阔,边有险关坚固,境内百姓安居,四方和睦。

  当然,这是天下人看到的部分。

  先建德帝仅在位十年便英年早逝,给这份绵延百多年的稳固平添了波澜,自那个突如其来的国丧降临之日起,这一派平定安和的环境就已暗存了隐患。

  先帝去世时唯一子嗣年仅十岁,幼帝登基,朝政旁落,尽管薛太后垂帘,薛家却没有能力大权独揽,反而让朝内的争斗愈演愈烈。

  大夏朝的三大家族里,以容成家最为势高权重,三朝重臣,两代官至内阁首辅,位极人臣数十年,又是皇亲驸马之家,内政外务大权在握,根基极其深远。照理,显赫不足二十年的薛家本无力与其抗衡,先帝在时,薛太后甚至都不是皇后,只是在最后一刻,薛家意外得到太子,这才放手一搏,联合佣兵宣誓辅佐幼主的睿王从容成家手中夺得半壁大权。

  睿王沈家一系并非皇族,因其祖先的开国功绩,建朝起便被册封为唯一的异姓王,地位超群,世袭罔替。沈家世代守着祖训,只富贵不显赫,子不入仕,女不入宫。即使是后来被容成家一门独大多年,也未曾出头相争。

  所以建德末年沈家的突然佣兵表态,尽管并没有给出解释,但众人猜测这是建德帝的授意,只有大夏国君才能暗授兵权。

  建宣六年,宣帝十六岁大婚,但并没有立后,因容成家与薛家的相争不下,后位虚悬,只草草纳入妃嫔十数人。

  建宣十年,宣帝弱冠亲政,内阁首辅容成耀趁机请宣帝下旨,以防藩王佣兵坐大为由,要求沈家交还兵权,老睿王随后交权告老离京,其子沈霖留京世袭,却已是虚位闲职,就此沈家一朝权势旁落。

  看了一眼水边的那个人,我对着沈霖淡笑:“我来晚了么?”

  “还好,”他侧头朝身后示意,看我的眼神有一些深邃,“他在等你。”

  我点点头,刻意忽略了沈霖想要传达的内容,越过他往那个身影走去。

  素袍白衣,长身玉立,微风中袖袂翻飞,笔挺坚毅的背影伫立。我沉默着,尽管知道他一定早察觉我走近,依然没有开口。

  许久,他的声音淡冷袭来:“为什么要这么做?”

  这问题并不意外,从被叫来,我就知道会有这个问题,只是当他真的这样问出来的时候,心却意外钝痛。

  我宁愿他问我凭什么,宁愿他暴跳如雷或是咬牙切齿地责骂我,我早知道自己那样做一定会惹恼他,会打乱了他的一些计划,毁掉了他的什么筹谋,我没有想过代价,但懂得必须要承担后果。

  然而他竟然只是这样头也不回,清清冷冷地问我为什么,虽带着薄怒,却无波澜,然后居高临下的等我给他解释,这让我忽然觉得失望。

  一片寂静中,我盯着这个背影,逐渐失去了长久以来的克制和隐忍,任那失望一点点地蔓延开来。

  于是我决定给他一个答案,不管他是真的不知道,还是明知故问。

  我慢慢地上前两步,深吸一口气,从背后抱住了他。

  “你要知道为什么,”我闭上眼,声音空彻,“因为我爱你。”

  有一些事,隐藏时觉得沉重,成真时又难免虚幻,头很快开始发懵,我想我是疯了。

  这个身躯是我多年来的梦想,把脸贴上他的背,涌起泛着心酸的欢喜,不敢相信我竟然真的迈到了这一步,我感激他没有转过身,没有推开我,否则我一定没有勇气说出这句话。

  然而我的欢喜并没有持续,就听到了声音响起。

  他的声音很淡:“放手。”

  我倔强地想要坚持,不相信他会无情到这个地步,然而很快他的声音就失去了最后的温度:“不要逼我伤你。”

  被扯离他身体的时候我没有抗拒,只是怔怔地对上他转过来的墨色双眸,看着那深不见底的瞳仁映着粼粼波光闪烁,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摇摇欲坠,先辈给了他俊美绝伦的外貌,也给了他生来王者的气质,让他爽朗谈笑的时候如和煦春风,凌厉狠绝的时候又像刺骨寒冰。

  他看了我一会儿,少顷微微一叹:“落影,你跟在我身边有四年了吧?”

  并不等我回答,他盯着我道:“够久了。”

  我闻言愣住,身上几不可觉地抖了一下。

  暗夜的剑痕一眼就能看得出来,我没有给自己留下否认的余地。

  就在我开始忐忑,想要说点什么的时候,他的话已然出口:“落影,从今天起,你不用再跟在我身边了。”

  我心里一紧,骤然惊悸:“为什么!”

  他半眯了眼睛不说话,我深知他是说一不二,急忙上前一步:“不要!”

  他此时才皱了眉:“这件事,我会让沈霖跟阑珊解释,你回到倾城去,以你的能力身手,在江湖中会大有作为。”

  “江湖?”我愣一下,声音突然就有点抖,“我去江湖做什么?我用了六年的时间,只为了跟在你身边,又用了四年努力追赶你的脚步,你根本不知道我放弃了什么!因为有你,我才是落影,不然什么江湖倾城,与我又有什么关系?”

  “为什么这样对我?”我咬一下唇,想着要挽回,又不知道到底该说什么,“十年过去,我比不上一个容成潇么?你知道她——”

  “落影,”他打断我,表情很淡,“不要让我说出难堪的话来。”

  “是怎样难堪的话呢?”绝望涌上心头,我轻声,“我没资格与她比?你早就知道我的心思对不对,赶我走,只是因为我说出来了。你身边那么多女子,哪个不口口声声地说爱你,你能见一个宠一个,为何单容不下一个我?”

  “既然知道是见一个宠一个,就不要说爱,无论十年还是二十年,那是你的事,”他语气平如清水,却又字字清晰,“我不爱人。”

  “她也不爱你!”我颤抖着冲口而出,“她心里头心心念念都是别人,半点也没有你!凭什么我等了十年等不到,她却可以名正言顺地站到你身边去?我恨不得她死得再难看一点!”

  他面无表情地听我说完,默然片刻才道:“既然你一定要问,就不要怪我没有提醒你。”

  “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杀容成潇的时候还同时杀了一个男人?他们的事从头到尾我都很清楚,我都没有插手,谁又让你来横生枝节!”

  仿佛担心我不相信一般,他说这话的时候直盯着我:“少了一个容成潇,至少毁了我两年大计,有多少人和事都要跟着变!不要逼我追究,这些不是你能承担得起的。”

  他的目光愈发淡下去,淡得仿佛已经不再看我:“不知道你是在以什么身份去要求更多,又是在以什么样的身家背景去与我身边的女人比。”

  我再没有说什么的力气,怔怔看着那个白色的身影转身离去,渐行渐远,只剩下自取其辱的悲凉。

  十年之后,他告诉我,他不爱任何人,而我,甚至没有爱他的资格。

  他说,不要逼我伤你,原来是这样的伤。

  留给我这个冷漠背影的,是站在天下顶端的景熠,这个王朝年轻的帝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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